少年的时候,看王小波的《一只特立独行的猪》,对其中一段话深以为然,他说:“中国人喜欢接受这样的想法:只要能活着就是好的,活成什么样子无所谓。从一些电影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:《活着》、《找乐》……我对这种想法是断然地不赞成。因为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就可能活成任何一种糟糕的样子,从而使生活本身失去意义。”
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,自以为多读了几本书,思考了一些浅显的社会问题,就高傲地俾睨起芸芸众生来,认为我入目所及的绝大多数人,都像工蚁和工蜂一样,在重复性的无意义劳动中度过一生,他们的人生只能说是活着,而远远谈不上生活。
我甚至觉得我的祖辈、父辈都是这样的人,而我注定要过上和他们不同的人生。
而现在我依然想在这碌碌无为的人生里,尽量活得有滋有味一些,做一些我想做的事,留下一些稍微有意义的文字。
直到这时,我才真正读懂了《活着》,它讲的不仅仅福贵一家人悲惨的命运,更多的是讲述中国最广大的普通人在被命运摧折的艰难生活中,依然抱持着对生活的希望,对爱与被爱的渴望,坚韧地咬牙活下去。
而这种底层人民的坚韧和善良,在毕啸南的新作《生而为人》里延续着,这部讲述作者老家胶东半岛上一个小镇上普通人的九篇故事,从不同的层面,续写着中国人活着的故事。
他说:“生而为人,是为了活着,又不只是为了活着。”
其中最打动我的三篇故事,分别是《浮生如树》、《小香港》和《美人迟暮》。
如果用短视频“小帅小美”讲电影的那一套来介绍这三个故事,乍一看都很有些猎奇的元素。
《浮生如树》是讲述82岁的老人祝长生在除夕夜杀了自己81岁的老伴儿瑛姑,还把她连夜肢解了,头颅和四肢埋在院里的三棵樱桃树下,内脏则装在两个黑色塑料袋里送到了村里老周婆家的门口……
《小香港》则讲述从江南来到当地的理发师小香港掀起过小镇三次风暴,一次是追逐潮流的风暴,两次则是因为他的性倾向,在八九十年代保守的胶东半岛小镇,他成了不折不扣的怪物……
《美人迟暮》是一个现代的武大郎与潘金莲的故事,柳小霞的父亲好吃懒做,为了高昂的彩礼钱卖掉了自己的六个女儿,有的嫁给瘸子,有的嫁给傻子,柳小霞被卖给了身高一米五多的王连喜,从此成为了村里的谈资……
如果这些故事是地摊文学的类型,那肯定是要无限夸大其中暴力性的元素,有多刺激就写多刺激。
但毕啸南关注的点不在最能成为谈资的那些事上,他关注的是在粗粝的命运中打滚的人们,依然有的那颗柔软的、金子一般的心。
全书中最打动我的一个情节,是瑛姑六十岁的时候,和老周婆结伴去集上卖院里打下来的两小筐稀罕的樱桃,约莫着才到中午十二点,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就把临散场的集市打了个七零八落。
瑛姑脱下自己豆红色的风衣——那是祝长生送给她的六十岁的生辰礼物,盖在老周婆小半筐脆弱的草莓上,那是老周婆溺水死了的儿子生前种下的一亩草莓的产出,也是她活着的念想。
祝长生看到下雨赶着去接瑛姑看到了这一幕,瑛姑忙着帮老周婆,自己的樱桃却洒了一地,准备离开的乡亲们见了这情形,也不知是谁带了头,纷纷冒着瓢泼大雨,弯下腰,帮瑛姑捡起被风雨打落的、像朱红的珍珠似的樱桃。
这些卑微的人呀,自己过得一地鸡毛,却见不得人间疾苦。
祝长生和冯瑛姑这一生,任谁看来,都太苦命了些。
长生24岁开始犯癫痫,原本相爱的姑娘离他而去,后来媒人介绍了瑛姑,她美丽、健壮,但是智力上略有不足,说着说着话就会流口水。
他们生了两个健康的儿女,长大成人,结婚生子,却都在三十多岁的时候遭逢劫难,儿子少了条腿,女儿葬身大海。
长生从此疯了。
但是,他们这苦涩的一生里,也有着丝丝缕缕的甜和暖。
长生和瑛姑恋爱之后,从县里买回来一卷厚厚的宝石蓝棉布料,拿剪刀裁成好几块,那是他自己做的手绢,他塞几块给瑛姑的口袋里,又塞几块在自己裤兜里,对瑛姑说:“以后你想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。”
瑛姑的爹看见了瑛姑口袋里的手绢,抹了抹通红的眼眶,他知道瑛姑终于遇上了疼她爱她不嫌弃她的人。
瑛姑去集市卖的樱桃,是长生种在院里的樱桃结下的果,一棵是女儿欢欢出生的时候种的,一棵是瑛姑的父亲去世的时候种的,一棵是儿子乐乐出生的时候种的。
瑛姑用的打海蛎子的钩子,是长生亲手给做的,最趁手好使;瑛姑六十岁生日,长生给她选了豆红色风衣做礼物;瑛姑出门赶集,长生拜托老周婆照顾她,下雨了就赶紧去接她……
谁说他们只是在无意义地苟延残喘,为了活着而活着呢?
明明他们也懂得爱,懂得珍惜,懂得感恩,懂得仪式感。
他们也想凭着自己的努力,让生活过得好一点,再好一点。
长生也曾热切地盼望过,他们一家子也能像院里的樱桃树一样,缓慢而自然地生长,开过夺目的花,结过香甜的果,再自然而然地凋零老去。
可是现实中的他们,确实如樱桃树一样,只能默默地、被动地承受着岁月的狂风暴雨,只有承受,毫无选择。
然而奇怪的是,这些掩藏在苦涩生命中不易察觉的甜,竟然比狂撒工业糖精的甜宠剧更能打动我。
这大概是因为,在底层人民的人生中,爱是奢侈品,人们耻于谈论它,因此它出现的时候,显得格外珍贵而夺目。
长生没有对瑛姑说过爱,他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是爱;
小香港对周建平没有说过爱,但他为了他背井离乡、为了他忍受小城风言风语也绝不离开,为了他倾尽家财治病,只因为周建平说过要为他负责,给他一个家;
王连喜对柳小霞没有说过爱,他只是默默地对她好,地里农活不让她干,家里家务不用她做,什么都先尽着她,村里再多风言风语,他也咬牙忍下来,还是对她好,等着她回家。
他们这一生,在年少的我看来不过是无意义地活着,甚至因为他们的沉默,不会有人对他们加以过多的关注,如果不是毕啸南在《生而为人》里记下了他们的故事,这个世界上恐怕连他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不会有。
但,他们每个人都度过了独一无二的一生,不管是苦是甜,他们都用力活过了,想把日子过好,这就是最大的意义。